《李洁是个好画家》 文 / 莫妮卡·德玛黛

M.H.曾跟我说:“李洁是个好画家。”M.H.是我的挚友,同时也是我最喜欢的画家之一,我们俩常在一起神聊艺术。如今似乎不大会夸别人是好画家。“艺术家”则是一个更宽泛的词,包含更多意思。这个词尤其适合那些现今混迹于艺术圈,但只动口不动手的人。如何称呼一个不画油画、不做雕塑、不画素描、不拍照片,只描述想法,找别人去实现的人呢?要是她/他在媒体和商业领域中有所成就,那她/他很有可能会被认为是一个大艺术家,我觉得这主要是因为,那些掌握判别权力的人,早已失掉了欣赏一件艺术品的“非观念”构成因素的敏感和能力。但恰恰是这一方面,我坚信仍然是制作、欣赏和“感受”艺术的非常重要的一方面。

 “北京这儿的人说我太传统,这类作品走不了多远,因为它不当代。”李洁的话,让我震惊。我无法相信,在人们的头脑里、在今天的中国,还依然存在如此这般的分类。用“依然”,是因为我知道,所谓的当代艺术一旦开始吸引眼球,人们都唯恐自己不够当代。

可这有意义吗?我自问。对我来说,完全没有。追求当代不是一种任务,而且我也不认同当代就意味着好。它也许意味着“潮”,但是潮流瞬息万变。我认为艺术家及其作品应能经久不衰。为何不转而关注作品的“诗意”、“创造性”、“独特性”、“率真性”、“审美性”,甚至是“技巧性”呢?比起“当代性”的定义,这些品质岂不是能更广地,也更深地体现艺术品的价值?这一点我坚信不疑。

我不赶时髦,从来就不,同样对赶时髦的人也不感兴趣。对任何智慧聪明的人来说,赶时髦不难,难的是有内涵,对自己真诚和找到适当的手法来表达思想。一个人必须竭其所能,去透彻地观察事物,并且努力用恰当的方式去表达。必须面对孤独,还有周遭世界里的怀疑、猜忌、愚蠢。要是她/他真切地感到要自我表达,就必须迎难而上,坚持不懈。如今在当代国际艺术市场上,中国很“潮”,这也正是中国艺术家更难坚持自我的原因,我相信且希望,这比以往也比以后都难。谨期盼,潮流能让位于那些更持久,更有意义的作品。

李洁画画
李洁画画。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作画。我想她是乐于此道,觉得有意义。这正是她投身艺术的原因所在。我还未见过她以前的作品,不过我猜她学过绘画,尤其是中国画,因为她对笔墨运用自如。

我初见她的作品时,她还在洛阳,在那儿长大、工作。她的画很难拍摄下来,笔触精细、墨迹恬淡,只有作品本身才能完全体现那种安静与波澜不惊的涌动。

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,普遍认为女画家选择花朵和植物作为对象是很“正常”的。这种“无关紧要的”、私人的、居家的主题,很适合“女性”气质。我总觉得,那些业余女艺人画的花瓶无趣、过时、装饰。偶尔可能我会判断有误,但基本十拿九稳。李洁也是在花草世界找到的灵感,但她的植物是可以吃的。身为厨艺高手,菜市场里丰富无穷的蔬菜肯定把她吸引住了,她也定是有那种强烈的好奇心,要把它们从短暂却多彩的三维世界,转化到另一个淡墨白纸的永恒境界。我想象她在厨房,注视着桌上买来做午饭的茄子、豆角,突然被一种比食欲更急迫的想法驱使,拿出纸笔,开始一笔一笔地精描细摹,在优雅的线条中沉迷,在喜悦与兴奋中忘我。

就像是耶稣那个有名的“面包和鱼”之奇迹,李洁的蔬菜是增殖的;把最初的一两个样本,从不同的视角去画,然后并置在一起,积少成多。每种蔬菜都无限充足,就像是通过绘画,她能为自己的一生储备足够的食物,也像是她为一本居家植物书所画的插图。

看着她早期作品的标题,我得以复习我的中文词汇,南瓜、胡萝卜、萝卜、苦瓜、茄子… …应有尽有。起先,她每次只画一种蔬菜,集中放在画中央,周围全部留白。作品的规格不大(45cm x 50cm),其“本质”在于每棵菜都画得光滑细润。

之后,我猜李洁就开始想办法,让这些菜变得更“酷”,为它们赋予一些观念价值。当时她想在这个环节上下些功夫,并搬到了北京。

物品传送带
既然那些绘画已经变成“货真价实”的作品,而不再是瓜园菜地或性情所至的赞美诗,最初的触景生情必定变成一种更加庞杂的集合体。作品尺寸扩大了,许许多多不同种类的鲜丽蔬菜罗列在长卷上(最长达四米)。留白空间小了,蔬菜们要么整齐地并排而立,要么堆积在一起,它们铺陈在一个二维空间里,毫无进入三维的态势。

一度,李洁可能不是厌倦了蔬菜,就是因为她要装修新的住所,需要买不少螺丝和钉子。无论出于何种理由,她开始画这些东西。结果却和之前大不相同:蔬菜呈现的是有机形态,每一个都是唯一的,有独特的肌理和浑圆的线条;相反,人造物大多是直线条,它们具有完美的几何形态和整齐划一的外表。我确信,李洁是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这些根本差别:螺丝、钉子、电线……它们全都挤在一起,不留一丝喘息的空间。这时,人们无法联想到画家面对五颜六色的豆角和薯类时的那种愉悦;反而更容易将这种作画过程联系到机械动作,这种区别,近似于农民和工人的不同,农民每天换着干好几种活儿,而工人则在流水线上无止境地重复同一个动作。这一大堆螺丝、钉子、自行车链,让人想起——觉得——感受到工厂里那种强迫性的工作节奏,如不是在洛阳的“第一拖拉机厂”(李洁曾在那儿工作)就是在其他工厂。

观者被囚禁在这堆令人窒息的东西里,直到最后感到自己被它们吞噬。不同于传统的中国绘画,观者释放想象,身临其境,见仁见智,填补空白;这里,我们却如临深渊,处于锁闭的空间无法呼吸和思考。蔬菜和那些钉子——纽扣——螺丝——电线确实同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,但它们却暗示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。我个人的口味——既不当代也不潮流——是趋向“有机”世界的。其中的原因,不仅是道德层面的,也是绘画层面的:我觉得,中国的笔墨在勾勒各种粗细线条的时候,在发挥它们最大可能性的时候,即描绘 “生活”的时候,表现得最完美。

长卷(这种长方形近来成为艺术家的最爱)囊括了充斥人们房间的各种必需或多余的零碎,尽管它们有着规规矩矩的美丽、优雅和品质。看着这些瓶子、拖鞋、便条纸、刷子、回形针…总觉得要一头载入垃圾场中,突然面对无数肮脏凌乱的物体,它们充斥我们的房间,充塞我们的眼球。

另外一些画的主题来自更加具体的物体,比如电子类的手机、计算器、电脑元件。它们让我想起几年前一些中国艺术家拍的照片,尽管这些作品显然经历了一个极为不同的、更为主观的过程,将大片的坚固实在物体演绎成细腻的灰色线条。

线的世界
我已经收到她最近的作品,不久之后它们将于上海展出。不幸的是,在评述它们之前,我还无法看到原作,只能擦亮双眼,抻着脖子,在电脑屏幕上仔细打量。有一张名为“线”的作品,规格特别,80cmX350cm。

这里,我感觉李洁重新恢复了那种更自然、舒心的绘画乐趣,她在集市里搜寻各种线,并且享受用画笔勾勒各种不同纹理的过程。此外,每一根线的弧度都充分展示了其运笔技巧,以及画笔的丰富表现性。多亏了这副手腕的灵巧,使得像线一样无机的死物,看上去与其说像个垃圾筒,不如说像是一片勃勃生机的雨林。相较于那些重复而呆板的物件塞满每个角落的作品,我更喜欢这些能够充分显示绘画技巧的作品。

最近李洁又创造了一些新的视觉形式,比如在一张60cm x 130cm的画里,她将纽扣串在一条形状不规则的线上,周围留有大片空白。这是一种将想象力与偶发性相结合的好办法。

“沙发”和“被子”的作品,就电子版来看,并没有充分沿用中国传统技巧的优势,用简单而有力的笔触去渲染布或材料。被子起伏的表面如同连绵群山,由无数细线支撑起来;画面越复杂,视觉效果越显著。

我有一条建议,愿她仅在真正身心愉悦之时拿起画笔,全神贯注地去捕捉、记录那飘忽不定又娓娓道来的线条和轮廓,那种活生生的感觉将会通过她的作品传递到观者的眼里、心里。这种愉悦不需要人为的、观念的价值判断。

 2011年2月12日 于意大利Vigolo Vattaro